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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年前的春天，我在白沟的一个村庄里度过。
在这里，我曾和村医的孩子，一个8岁的小女孩，在田野里放风筝，放眼望去，是连片的麦田；我和村里的小孩子参加庙会，看戏，把脸上涂成小丑，逗孩子们开心；我也曾和在此处当村官的同学一起坐在已经干裂的拒马河的沙丘上，捧起一把沙土，撒向天空，这条河曾是北宋与辽的分界线，如今坟冢遍地。同学说，他要花十年的时间，搞清楚中国长什么样。我只记得，他的头发很长，已经有段日子没剪了。这是一个典型的华北农村。
然而，白沟，却是一个神奇的北方小镇。北距北京102公里，东至天津108公里，南到保定62公里，是中国的箱包之都。2009年全国广告模特大赛在这里举行，拥有1400多个箱包自主品牌畅销国内外，更多的是全球近8000个著名品牌，如lv等由这里代理生产。
走进白沟的村庄，有一种强烈的视觉震撼的效果，大幅时尚美女广告牌与抛荒的土地、破败的农舍以某种方式和谐着。
我关注的是家户工厂。我所在的村庄，姑且称之为“工村”，有600多户农民，但是却有3000多的“家户工”，即住家的打工者。可以说，这是中国农民为了适应急速的工业化而自觉形成的一种新的“工农联盟”的生活生产方式，家户工与主人一起在家庭作坊中从事着面向全球市场的箱包生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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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家工厂
高老板家有10几个工人，有一栋两层的小楼，是主人居住的。还有一个院子，北侧是工厂，东西两侧是宿舍。所有的工人都来自河南的同一个村庄。
在工厂里，几乎每一台缝纫机、每一面墙上都写满了文字：比如爱、恨；比如某个名字，上面打着叉；比如“我们是人间的奇迹，笑口常开好彩自然来，我们为改变生活上夜班”；比如“老板做事不一定要用语言”；比如“学会说不”；比如“耍心眼的人永远是最可恶恨的人”；比如“微笑并不代表快乐，也可以代表忧伤”；比如“笑一笑，没什么大不了的”；比如“你一年又一年，还在这个地方……”；比如“坚持、坚持、再坚持，总会有成功的一天”比如“爱与不爱”，还有各种字体，歪歪斜斜的满墙的人名，如朱壮壮、杨平、肖厌……
工厂的墙上有一个摄像头，我问高老板摄像头是干什么的？
“不看着她们，她们不干呗。不看着她们，她们要是干了，她们傻了呗。”他接着说，“不干活得哄着她们干活。”
怎么哄？
第一种办法是，做好吃的，即每个星期有两顿肉菜。平均下来，每个工人每天伙食费为七八块钱。一般情况下，每一顿饭是两个蔬菜；吃肉的时候，只有一个菜。所谓的肉菜，是八块钱一斤的腊肠，工人们喝着水，吃着肠，咬着馍。
第二种办法是，听音乐，一天到晚屋里的音乐震耳欲聋。“十二个小时开着音箱，啦啦啦的。”这是一种老板对工人的关怀。事实上，只要走进工村，几乎每一间屋子里都会传来高亢的音乐。为什么？由此也可知，工人们每天工作至少12个小时，需要用音乐来去罚提神，保证工作效率。
第三种办法是，上网。每个工人每天有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时间，用主家的电脑上网，下载一些流行音乐和视频。
在经济下行的今天，“招工难”是处于工业剥削体系最末端的家户工厂的老板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，无论是所谓“美食”、音乐，还是上网，这些措施无非是想让工人留下来。高老板说：“要是咱们这儿的干活条件，各方面条件都好了，她们还上别处去吗？不都上咱这带着了吗？”
高老板家的工人们一个月2000块钱。高老板家的包包，一个包的成本价十块钱出头，然后以十八九块钱卖给镇上的代理商，所以家户工厂的老板们都想着绕过代理商直接向外地发货，每个包可以卖到20来块钱。
高老板一家人的分工是，儿子负责跑市场，女儿在白沟的箱包城看管店面，媳妇主要是管理工人，他妻子带两个小孩，他自己既是老板，也是厨师。
李家工厂
李老板是一个有趣的人，他爱喝茶，常常到我的小屋来喝茶，慢慢地我们混熟了，他出去吃饭会友也叫上我“改善伙食”。他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。
“女生宿舍，男生晚上去敲门，咣咣咣的，每天敲门。我得看着，不能睡觉。万一出现问题，咱们怎么给家长负责任呢？咱们开厂不是一年两年，也不止十年八年。可以说，咱们的一生，就这一份工作。你将来以后，去她们那里招工，你得为这些小孩负责人吧？我们这儿有句土话，叫，奸出人命赌出贼。以前我们这里就有一个女孩，今天和这个小男孩搞，明天那个小男孩也搞，两个小男孩之间，他不久犯挣吗？最后因为搞对象，小男孩小女孩出去被杀害了，都有。这怎么办？”
家户工厂的老板通过工人的社会关系网招工，找来工人后，在物质上提高食宿和工资，在精神上通过哄、骗、看等方式表达出父爱般的关怀。虽然他们的目的是为了留住工人保证生产，但在这个过程中也客观上建立了一种虚拟的父权家长制的连带关系，这是家户工厂的一大特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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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家工厂
张老板二十岁以后就开始做包，在市场上搞批发，即买来一批货，转手再发出去，赚差价。他说，经常被坑，常常货发给人家了，人家不给钱了。1990年代初，赔了两万多块钱。他痛定思痛，意识到不踏踏实实办厂，只是搞批发是挣不到钱的。
2011年，张老板家只有一个工人，是工村最小的家户工厂。
这个工人之前从来没有做过包，张老板先对她进行了简单的培训。他说，原先这位女工的丈夫给他装修房子，才认识，知道她没有工作，接触下来，觉得人还靠谱，就招过来。由于是生手，一个月领1200元工资，每天三顿饭，和主人同一个锅里吃饭，几乎天天有肉吃，相比之下，伙食比高老板家等大工厂好多了。
我问，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招更多的工人？
张老板讲了自己辛酸的“招工史”。
“去来着，招不到。每年光招工耗资好几万。现在这工人，还不好用，累了不干，时间长了不干，吃喝不好不干。09年，我招了一个小男孩，我对他也不错，他要钱我给钱，他用不着投钱。五十，拿了几回，一百，两百……我逮住他了，我想一脚踹死他，妈的，我没敢。我儿子有好烟抽，他没有。看这小病，我们村有个便宜的，也管事，他看病都是我出钱，我就带去诊所，五块钱八块钱能管好。这小子说不行，得上医院去。去了一看三十多块钱，我不给出。他说不行我不呆着了。临走，他一把火把我房子点着了。以前他偷的钱，我不追究他了，他在我这里一共挣了七千块钱，我一分钱没给。房子点就点了吧，他还给我连着把在我这儿的几个小闺女家里都通知了，说我这不管饱，热水不管喝够。人家谁放心啊？都回去了。我去要人，人家还报警了，公安局来了，说我抢人，我说，你们就这么在公安局上班的？家有家规，厂有厂规，你说当兵去三天就回来，国家愿意吗？说实话，咱也不怕，哪个站都有黑社会，咱不怕公安局。他们去了仨警察，我一椅子放倒俩，因为是他们先动的粗，他们带刀子去的，我属于自卫。我这儿招一个人的代价是两千多块钱，她们来二十天就走了，你说我能挣出来吗？最多的二十天，最少的只有几天。这一趟车费一千二、一千三，那年我光招工赔了四五万了。”
为了赶工，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是熟练的缝纫工。
妻子每天要准备三顿饭。早上五六点起床，收拾家务、做饭，七点坐到缝纫机前，干到晚上十二点。工人每天晚上一到八点就下班了，但她自己给自己家干活，就没准了，要有急活，就加班到夜里一两点。她说：“给自己干活，你还要怎么着，你还按钟点？”
张老板知道妻子是最辛苦的，他说：“她基本上起得最早，歇得最晚。真是听不容易的，全活儿，什么都得她。”
他接着说：“不这么干，也挣不到钱。我们这儿利润忒低。这是最低级的一种生活方式。干的时间长，工资少。有订单了就干，做完了，也拿不到钱，他们把货卖出去，才给钱；卖不出去，就算我的；都不用说卖不出去，挂在那里的样品，他们说有毛病，都是我的。就算没毛病，也是我的。就这样的单，条件这么苛刻，我也得接，还求着人家接，不接我吃喝靠什么？他有客源，我没客源。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平等的竞争。我还得认可。一个是工人，一个是客户。只要有工人，不愁客户，你要是有五十个工人，大客户就该来找你了。你上市场上一转弯，说我有多少多少个工人，有什么着急的订单，我就给你接下。他用过你一回，就还会有下回。我要是有十个工人，一年挣个十万八万没有问题。”
我问，女儿才二十岁，如花似玉，为什么要让她当一名缝纫工？你给女儿多少钱？
“每个月怎么着都得三百，五百吧。这年轻干点活儿，还叫什么啊？要是一出聘，我汽车什么的赔上要多少钱哪？我闺女懂事，我不给她买汽车，她不好好干呗。能给我干这么多年，她对得起我，我们家的活儿以她为主力军。我也就要对得起她，就这么简单。嫁出去就不干了呗，嫁出去就是人家人了。就不属我名下了。不给我干够了，不行。赶明儿这几年，我指什么吃喝呆着啊？要干得够我用了，够我后半辈子用了，我这才撒手呢。霸道，我这就是。”
我问老板娘，女儿出嫁了，这个厂还办下去吗？她说，招工人。我说，这不是很困难吗？她说，“困难也得招，招不到，个人也得弄。不行就放加工。”即把订单放到农户家里去，按件算钱。
张老板补充说：“女儿出嫁了，我就不干这个了，我打工去，一个月还能挣2000多。”
如今，这位姑娘想来已经嫁人了，想来也如愿买到了汽车。只是，到了婆家，是不是又要进入一个新的“家户工厂”，接受丈夫家庭的新的剥削，这就不得而知了。
作者：沙垚